乔茜终于松了手。

男人翻开病历，原本精明的脸上青一阵，白一阵，各种颜色交织，脸上风云变幻，很是精彩。

他在努力消化刚刚获得的信息，很多专业术语他看不懂，但是病历上白纸黑字写的“孕6产0”是怎么回事？

他戳着病历，不敢或者说不愿相信，“你们这是什么意思？为了推卸责任随手胡写吗？我女朋友他在认识我之前甚至没交过男朋友！”

张丽洁因为手术出了问题，一直处在被吓懵的状态，这会听了男人的话不觉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，乔茜轻咳一声提醒她注意场合。

秦睿靠坐在沙发里，双手抱臂，交叠着双腿，姿态竟有些慵懒，冷眼旁观这一切。

办公室里一阵短瞬的沉默，乔茜庆幸病人没有隐瞒先前的病史，不然她们就说不清了，可是很遗憾她这个秘密保守不住了。

身体的伤害是一次次累加的，百果必有因，张丽洁的手术操作是存在一定问题，但是如果换做一个健康的子宫、或者一次正常的妊娠，或许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。

男人幡然醒悟，他回头质问女友，“所以你是在欺骗我！？”

镜片后面那双眼睛，酝酿着汹涌的怒火，还有失望、受伤，最终他摔门而去。

几乎所有人向40床病人投去同情目光，以为她会崩溃大哭，但是她的表现出乎所有人的预料。

她环视一圈，然后颤声控诉：“不要以为你们这样就没有责任了，既然事情已经闹大，那我也要你们负相应的责任。”

她伸出手指指着乔茜和张洁丽，“两个医生给我做手术，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个造成我子宫穿孔的，我要你们一起停业一个月，不然我就告你们！”

其余人看向张丽洁，更为她感到担忧，她还不具备这种手术的资质，现在出了问题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处分，如果被告，更是难辞其咎。

“我是上级医师，我带她做的手术，是我没看好，我的责任，要罚就罚我吧。”乔茜站起来，瘦削的身体里面有种不容小觑的力量。

张丽洁终于抬起头，她看了眼为她出头的乔茜，低头，继续保持沉默。

“行了，”一直在旁观的秦睿终于开口，声音低沉冷静，“难道病人要求怎样处罚，我们就得按着病人的意愿来？”

他看了眼情绪激动的病人，那一眼没有多大情绪在里面，但自有一种威慑力，他继续道：“按照你这种情况，告医生也没有多大胜算，省点人力物力吧。”

女病人回复了些许理智，她听到秦睿继续讲：“但是医院是个讲究人道主义精神的地方，所以我们会免去你的医药费，后期会不余余力帮你治疗直到身体恢复。”

“在榆城，你很难再找到第二家更高水准的医院，相信我们的医生。”最后一句算是安抚。

医务科的人很给秦睿面子，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处理方式。女病人自知这是能够争取到的最大权益，便也收了声，回去病房。

秦睿看一眼乔茜，秋后算账为时不晚，他得跟她好好谈谈，显然现在不是好时机。

正当他抬步准备回自己科室，又被叫住。

张黎有些犹豫，“那你们的意见，这个小张和小乔怎么处理？”

秦睿顿住脚步，想了想，回头问医务科的同事：“你们的意见呢？”

其中一人道：“张医生不是还没考资格证吗？那就让她隔一年再考，这一年抓紧多加练习。”

张丽洁原本已经在做考试的准备，张嘴想要争辩，最终自知理亏没有说出口。

“至于这个乔医生……”医务科的人也感到难办，毕竟是新来的同事，罚重了显得不近人情，罚轻了又难以服众。

“至于这个乔医生，那就罚她以后不准带住院医师操作吧！”秦睿似乎早就想好了，还回头问医务科负责人：“你们觉得呢？”

“啊……那行，好好好，就听秦医生意见。”

众人面面相觑：“……”

这听着怎么都不像是惩罚！

那头秦医生已经微笑着告别众人，回自己科去了。

张丽洁有点难为情地看着乔茜，“真是对不起啊，差点连累你，还有刚才幸好你站出来替我说话！”

乔茜并没有放在心上，“没事的，以后自己注意点，多练练手感。”

聆听了整场讨论的陆妍从乔茜面前侧身而过，她冷冷来了句：“真是仗着背后有人，好人做尽。”

一句话说的乔茜不明所以，摊手耸肩，继续干活去了。

再次去40床巡房的时候，女病人态度很冷淡。

后来医务科查到的病历资料显示，她在两年前因为人流手术后宫腔黏连还放置过球囊，也是在这家医院取出的，只是病人那么多，没人还记得她。

她还是隐瞒了部分病史，按照这样的情况，就算是经验再丰富的医生做手术，也难保百分百安全。

这种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同时也是对别人不负责，乔茜没有戳穿她，能做的只是尽心尽力帮她治疗。

周娇娇已经出院，送走这难伺候的一家子，护士们也都松了口气。

徐彦哲似乎很空的样子，经常守在姐姐病床前。

徐彦琳自入院那天之后偶有少许出血，情况倒也不严重，努力卧床保胎，乔茜每天去给她做胎心监护。

今天徐彦哲看她的眼神又是怪怪的，他抓耳挠腮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
乔茜做完检查，双手插在工作服口袋里，面对徐彦哲，依旧语气淡淡，“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。”

徐彦琳打趣道：“我这弟弟八成是看上乔医生你了，从来没有见她在女孩子面前这样子。”

徐彦哲脸一红，“姐你不要乱讲！”

他又对着乔茜，有些难以启齿，“那个……我劝过周阿姨他们，但是，他们执意要求投诉……”

投诉？乔茜有点懵，就因为那晚她的语气冲了些，态度不够好吗？

“这会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？”徐彦哲有点不确定，年轻的俊脸上写满担忧。

乔茜摇了摇头，“没事。”

但她其实不确定在榆城人民医院这种情况会怎样处理，近年来医院重视医德医风建设，有病人投诉，可能意味着你态度不够好，或者技术不够精湛，总之自有他们的理由，医院不会置之不理。

果然在几分钟之后她就被张黎叫进主任办公室。

张黎戳着桌上一张纸，对乔茜道：“你看看。”

毫无意外，乔茜看到的是周家的投诉，指责乔茜对病人及其家属态度恶劣。

原来“恶劣”这个词是这样用的，乔茜不禁苦笑，她悄悄抬眼看张黎脸色。

张黎和周文瑛年龄相仿，虽然也是尽力在保养，但架不住有些东西拼命流逝。眼下挂着难以遮盖的眼袋，显得疲惫，眼角的纹路和法令纹也都难以掩盖，大概科主任要操的心实在更多些。

此刻张黎蹙着眉，她食指轻点桌面，质问乔茜：“你不是不知道周家的背景，院长都对他们关照有加，为什么不在言行上多加注意？”

乔茜再次苦笑，感情对待病人还要考量对方的家世背景，那句誓言怎么说的，不是说“一视同仁”吗？

她的思路飘得有些远，张黎接下去的话让她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。

“你写好这份报告，如实反应当时的情况，再给周家打个电话，解释一下，取得他们的谅解，投诉能撤销最好。”

乔茜反应了几秒，低着头，也不去看张黎，冷声道：“还有别的选择吗？”

“或者就是扣你半个月的绩效奖金。”

“那我选择后者。”说完，乔茜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。

这件事很快在科室里传开了，大家纷纷赞叹乔茜有骨气，不为五斗米折腰。

同组的钱敏怡替乔茜担忧，她拍了拍乔茜肩膀，深表同情，“你这回可算是得罪太后老佛爷了，自求多福吧！”

但是乔茜没想那么多，让她再选一次，也是一样的选择，也许这就是年轻气盛。

晚上，乔茜洗完澡便接到秦睿电话，听筒那边夹杂着风声，“我在楼下，要不要下来。”

乔茜心情欠佳，也懒得换衣服，直接在睡衣外面裹了件长外套便跑下楼，跟秦睿的衣冠整齐形成鲜明对比。

秦睿上下打量她一眼，不予置评，他的脚边还是那条流浪狗，看不出品种，卷毛，原本白色的毛发变成了灰白色，但看着挺健康。

乔茜蹲下身子去逗它，秦睿也在她旁边蹲下身子，提醒她：“别看它温顺，小心被咬到。”

乔茜下意识地缩了缩手，“是哦，我还被兔子咬过。”

“哦？兔子？我倒是头一次听说，怎么被咬的？”秦睿侧过头看着乔茜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。

乔茜眼神黯了黯，那件事，她不愿再提。

秦睿便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：“不过你倒真是什么都不在怕的。”

乔茜就当没听见，继续玩狗。

“别人避之不及的事情呢，你偏偏要往上凑，觉得自己挺伟大？挺仗义？”

秦睿说的当然是张丽洁那件事。

“我是上级医师，我也有责任，要是病人真的追究起来，我不知道对张丽洁会是什么影响。”乔茜顿了顿，看向秦睿，“换做是你，你也一定会这样做的吧？”

秦睿怔了怔，这种被信任的感觉令他动容。

“那么还有被投诉那件事呢？你怎么就开罪自己主任了？”

乔茜想起这件事还挺生气，“我并不觉得自己态度已经到了恶劣的程度，只不过语气稍稍冲了些，有必要投诉吗？”

“还有，科主任不打算维护手下的医生，至少也该分清黑白吧？我没感觉到张主任对我的维护，只有责难，凭什么病人一投诉我们就得不分青红皂白巴巴道歉？”

乔茜说着，愈发觉得委屈，她吸了吸鼻子，一缕发丝被风吹散，挠得脸颊微痒。一个人的时候被逼着坚强，什么事抗一抗就过去了，但要是有人关心，就勾起了心底的脆弱。

秦睿很自然地伸手帮她把那缕发丝拢到耳后，想了想，反倒问她：“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不适合当医生？”

乔茜认真回想了下，似乎并没有，她耷拉着脸，“要是你现在想这么说的话是不是太晚了？”

也是，当时他怎么会说出那种打击她积极性的话？

“你总是容易感情用事，情绪化。”秦睿客观分析：“你的情绪总是被别人带跑偏。”

乔茜想了想，似乎真是这样，只要病人或者家属表现出不友善，她的冷静和理智便也随之烟消云散，陷入一个沟通黑洞。

“病人和家属的心情总是焦虑、紧张，总希望获得最好的诊治，这是个特殊的群体，你的心理不能跟他们一样脆弱。”

秦睿一语中的，乔茜沉默，她需要慢慢消化，或许是要做出些改变。

“作为医生，需要时刻保持沉着、冷静和理智，这是基本的心里素质。”秦睿继续开导她。

乔茜小声嘟哝：“那我是不是要变得冷血一点……”

“你想这样理解也行。”秦睿淡笑，揉了揉她的头发，就跟爱抚流浪小动物一般，最后温声道：“还年轻，多锻炼。”

乔茜愣愣的，回头，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中，像是一个漩涡，而她要因为那番话感动到深陷。

“还有张主任，她本来很在意个人和科室的荣誉，被投诉也是会影响年底的评优。”秦睿提醒。

“那我是不是惨了？”

“不会，有我罩着你。”

乔茜：“……”

“还有，下个月要是吃不起饭，欢迎来我这蹭饭。”

乔茜：“……那倒不至于。”

“……”

几天后，乔茜听说投诉被撤销，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，虽然有点莫名其妙，但也没有多想，倒是忙着欢天喜地请科室同事吃了一顿饭。